“欣赏与现实的判断、批评不同。很多人以批评判断的态度接近文艺作品,自己又没有受过批评训练,白白错过了欣赏的机会。”
文学欣赏面面观
文学艺术的先贤先进常常提到三个术语,创作、批评、欣赏,这是文学艺术的三鼎足。谈创作可以帮助作家,谈批评可以培养批评家,谈欣赏是鼓励读者。创作、批评、欣赏,都不是孤立的,可以说它们相应、相通,它们的内部流着共同的血液。
虽然如此,有一种现象却分明摆在眼前,专心创作的人,文人相轻,同行是冤家,往往缩小了我们欣赏的范围。批评家给我们许多知识,许多理论,使我们陷入记问之学,忘了欣赏。所以欣赏还是需要自成一足。作家、艺术家都很辛苦。他们创作不是为了自己,也不能说是为了批评家,他们是为了读者。读者的欣赏能力也需要提醒,欣赏的习惯需要培养,欣赏的心得需要鼓励。现在对于培养作家、鼓励作家,可以说尽心尽力,对于读者却相当冷淡,相当疏忽。这样下去,作家会越来越多,读者可能越来越少。我们都只能做自己的知音,都得藏之名山,传之后人,情况未免太凄惨了。
说到文学,先贤主张“文以载道”。文学是一辆宣传车,按照古圣先贤的设计改变人心,改善社会。到了近代,革命家、政治家都抬出“文以载道”的传统,把文学当作宣传工具,以文学鼓动风潮,创造时势。为了效果,便独尊一家。这个“文统”对读者的影响太大了,限制了他们的欣赏范围,削弱了他们的欣赏能力。
“文以载道”讲实用,“欣赏”和实用并不一致。有这么一首诗:“枣花似小能成实,桑叶虽粗解作丝。惟有牡丹如斗大,不成一事又空枝。”枣花能结枣,桑叶能养蚕,都有用处,都很好。牡丹没有用处,不好。这是实用,不是欣赏,如此这般,梅、兰都一无足取,实用的态度如此这般妨碍了欣赏的趣味。他看不见牡丹玫瑰“好”,无论如何这是他的损失,也是牡丹、玫瑰的不幸。出版家刘绍唐本是一名少校,他说,当年国家经济非常困难,一对情侣偷闲约会,女子指着天上一轮明月说:“你看!”男子说:“有什么好看?还不如一个烧饼!”烧饼好吃,这是实用,月亮好看,这是欣赏,因为月亮不能充饥,于是古今赏月的诗文变得可笑可恨?文学家希望读者既知道烧饼好吃,也知道月亮好看,而且能在没有烧饼可吃的时候仍然能够发现月亮好看。
名导演胡金铨也说过一个故事。劳动营里,一群接受改造的人干了一天的活儿,眼看日落西山,要收工了,某甲对那无限好的夕阳多看了几眼,某乙问他:你在想什么?他说:我想荷包蛋。这两个小故事的情节差不多,只看荷包蛋不看夕阳,固然不懂得欣赏,看见夕阳,心里想的是荷包蛋,也隔着欣赏有一段距离。欣赏是只见夕阳,只见明月,哪怕是刹那之间,心里没有烧饼也没有荷包蛋。宋朝就有人提出一个说法:诗,好诗,应该是水中之月。天上的月尚且无用,水中之月岂非更没有用?南朝的陶弘景隐居山中,皇上派人传话,问他在山里看到什么,他写了一首诗回答:“山中何所有,山中多白云。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。”徐志摩那句“我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”,也许脱胎于此。在这首诗,便是欣赏。
欣赏,除了是“非实用”的,还得是“非利害”的。欣赏艺术的时候心里没有利害观念。利害观念妨碍欣赏。石达开的诗写得好(有人说,那几首诗是别人冒名假托的,但诗总是好诗),清朝的遗老不能欣赏。辛稼轩的词写得好,但北方的少数民族不能欣赏。李后主的词写得好,但是明太祖不能欣赏。蒋介石爱读《唐诗三百首》,但是对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深闺梦里人”不能欣赏。无他,作品越好,越对他不利。孔夫子谈诗,他说诗“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”,说得挺好,接下去说“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”。诗可以培养忠臣孝子,所以诗才有价值,这话就离欣赏很远了。欣赏文学艺术的人对于做忠臣孝子并没有意见,但是,“悠然见南山”的时候哪有事父事君,“小红低唱我吹箫”的时候哪有事父事君,“醉枕美人膝”的时候哪有事父事君。这并非从此无父无君了,欣赏,只是暂时情趣饱满,陶然忘机,不能久驻。“醉枕美人膝”的后面还有一句“醒握天下权”,担子放下片刻,为的是再背起来。“欣赏”是一张多次入场券,你从一首诗、一幅画或一场音乐会得到的暂时解脱,以后还可以重温复现。这样的反复调剂是人生的一种幸福。只能“醉枕美人膝”,如李后主,当然糟糕;只知“醒握天下权”,如成吉思汗,也很遗憾。苏东坡有一首诗:“雨洗东坡月色清,市人行尽野人行。莫嫌荦确坡头路,自爱铿然曳杖声。”他下放黄州,生活水平急速下降,夜晚出门,手杖敲着乱石走路,发出来的声音有高有低,有轻有重。坡翁说,那声音很好听。对一个身体并不健康、拄着拐杖走路的人来说,路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石块,当然有害无利,但是坡翁忘了利害,超出利害,他说他听见了音乐。有一年,台湾有人写文章批评一首诗。这首诗写夜间看海,远处有点点渔火,很美。马上有人写文章质问,你知道出海捕鱼有多危险吗?你知道夜间捕鱼有多困难吗?渔家的生活那么苦,他们为生活奋斗那么艰难,你倒在这里赏心悦目啦!这样一想,渔火就不能成为海上的风景了,能够当风景看的东西恐怕也不多了。这场争论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,现在回想,本土和“非本土”,艺术品味的分歧,艺术见解的摩擦,那时候已经日渐明显,后来就发生了乡土文学的论战。文学的创作和欣赏均受到社会的制约。单就审美来说,熊熊大火很好看,可是诗人多赞美晚霞。海啸也很好看,可是诗人多赞美钱塘江潮。但是,如果“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”不准欣赏,说太封建;如果“西望瑶池降王母,东来紫气满函关”也要不得,是迷信;“细数落花因坐久,闲寻芳草得归迟”说浪费光阴,这就过分了。
欣赏与现实的判断、批评不同。很多人以批评判断的态度接近文艺作品,自己又没有受过批评训练,白白错过了欣赏的机会。有两个成语,一个“买椟还珠”,一个“堕甑不顾”。“买椟还珠”的故事,说一个人买了一颗珍珠,珍珠盛在木头制作的盒子里,盒子很精巧,雕刻得很漂亮,买珠的人爱上了盒子,付过钱以后只带走盒子,不要珍珠。世人大多批判这个买主太笨了!如果换个角度来欣赏,这个人全神贯注地“欣赏”盒子,忘其所以,也算一则佳话。另一个故事“堕甑不顾”。“甑”是一种陶器,可以蒸饭蒸菜。有人买了一个甑,自己背着走,甑掉在地上摔碎了也照样往前走,没有回头看一看,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。他说,甑已跌碎了,回头看又有什么用?大家都称赞这个人洒脱,有决断,很欣赏他。如果换个角度呢,你怎么不好好背着,反让它摔碎了?太不爱惜物力了。既然摔碎了,也该把碎片收拾一下,免得妨碍别人走路,怎么可以不管不顾?这样一想,欣赏的趣味也就无影无踪了。记得有人曾经反对把人分成好的坏的。他认为人只有两种,一种是有趣的,一种是乏味的。区分好坏,是批判;有趣或者无趣,是欣赏。《水浒传》讲道,鲁智深出家失败,佛门弟子衡量得失利害,认为他是个坏和尚,一般读者看他倒是一个有趣的人物。在唐诗里面,“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”我们很欣赏,若是做丈夫的看到了,可能别是一番滋味。贞妇烈女,对外来的诱惑应该断然拒绝,怎么可以这样不干脆?有一个故事,我不知道出处。冬天,一场大雪之后,一个有钱人请朋友一起赏雪。看雪景要找视野开阔的地方,那地方当然很冷,主人要在四周安排火盆火炉,布置一个临时的暖房。主人、客人一面喝酒一面作诗,称赞雪景很美,这样的好雪应该多下几场。他们饮酒作乐当然有人伺候,旁边那位听差的忍不住了。听差的是穷人,知道穷人吃不饱穿不暖,冬天的日子难过,每年三九寒冬都有人冻死,所谓“路有冻死骨”嘛!他大骂这一桌赏雪的人没心肝,“你们作的诗都是狗屁!”听差的是个有趣的人物,所以这个故事能流传下来。故事到此为止,没有告诉我们后事如何。主人还要这样的人听差吗?一定是开除了。这个听差的以后怎么生活呢?他有这样的“前科”,还有哪个员外哪个老爷用他?来年冬天,他的孩子会不会成了冻死骨?这样一想就沉重了。贫富不均的现象,贫富对立的情绪,怎样才可以改变?
最后说一句,欣赏,并不在乎他欣赏的对象是真是假,是合理还是荒谬,考据,求证,逻辑推理,对欣赏并不重要。有一位摄影家告诉我,他拍的月亮,其实都是太阳,他要经营的是美感经验,不是天文现象。胡适之批评中国诗词,举了一个例子:写词的人先说他的窗子是明亮的,“锁窗明”,后来改成“锁窗幽”,窗子变成黑的了,到底他的窗子是明亮的还是黑暗的?胡先生有考据癖,以考据说诗,障碍就产生了。就欣赏而论,窗黑有黑的好处,窗明有明的好处,不必拘泥。胡先生的这番议论,使我联想到谢家的咏絮之才。赏雪的时候,谢家老爷子要他的子侄描述雪景,他的侄子说下雪像空中撒下盐来,他的女儿说下雪像风把柳絮吹起来,谢老爷子立刻评定“飞絮”得胜,后世也没有异议。可是,撒盐和飘絮是两种不一样的雪,那天在谢府,外面下的究竟是哪一种雪呢?你认为重要还是不重要?就欣赏而论,这些都不重要。欣赏的时候,浑然忘我,陶然忘机,心无挂碍,色不异空。可以纳万境,也可以无一物。这时候,谁管你的窗子到底是明的还是暗的,谁还管那天晚上和尚到底推门还是敲门?谁管你夜半打不打钟?谁管你阿房宫盖成了没有?谁管你周瑜有没有在这里打仗?谁管你比目鱼一只眼还是两只眼?谁管你鸳鸯到底是不是一块儿死?只要能得到美感,海可枯,石可烂,山可移,天可老。只要能得到美感,丁公可以化鹤,庄周可以化蝶,老子头上可以冒紫气。面对文学艺术,要亲近无可名之形,容纳不可能之事,体会不可说的话。你拥护薛宝钗,他拥护林黛玉,两个人争吵起来,还打了一架,何苦?你想,如果只有一个薛宝钗,或者只有一个林黛玉,如何成为《红楼梦》?就欣赏而论,创作是为了欣赏,批评是为了帮助欣赏。作家是做菜的,读者是吃菜的,做菜的辛苦,吃菜的以逸待劳,受比施有福。有福要知道怎么享,美食家不偏食,中国五大菜系都是好菜。来到纽约,更知道各民族都有好菜。
所以,“接天莲叶无穷碧”,好!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,也很好。“万紫千红总是春”,很美,“一片花飞减却春”,也很有味道。“春到人间草木知”、“春花秋月何时了”,都说到我心里去了。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、“春风不度玉门关”,相反也相成。这些年,由于种种原因,读者的审美能力退步了,读者的欣赏空间割裂了,所以文学的版图也缩小了。希望有心人从这些地方帮助读者,再由读者去享受文学,帮助文学。
文章来源:王鼎钧散文集《桃花流水杳然去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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